金鱼夢

上帝听到了他的暗语。

“绾绾，就叫我绾绾吧”

空灵微哑的声音突然回荡在耳边，晏知的思绪猛地抽离了出来。

这种称呼，与时绾喊他的那声哥哥有种异曲同工之妙，但却始终是不同的。

晏知从未奢想过能够以这么亲密的名字来称呼时绾，这里也没有人敢这样称呼她。

但...他应该要听话，听时绾的话。

时绾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，目光紧紧盯着晏知，像是要把他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都收入眼中。

自她瞳孔中倒映出的面容，聚焦之点便是那张凉薄的唇，一张一合，像是濒死的鱼在竭力摄取空气，而她的眼便是杀死他的利器。

他们互相住进了彼此的眼里，于是她也顺理成章的摘下战果。

“...绾绾”

时绾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热烈起来，嘴角上扬出一个精致又完美的弧度。

她知道，哥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。

晏知有些局促的避开她那一张笑颜，接过水杯后又拾起她膝上的那张相片。

其实他的本意并没有要窥探时绾拍下的那张相片，但在他俯身时强行撞进他眼底的画面，让他的身体微不可见的愣了一瞬。

时绾不动声色眨了眨眼，似乎是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，伸出那只看得见血管颜色的手挽住他的手臂。

“房间里好闷，我不想待在这里了”

晏知没有躲开，时绾一向喜欢各种方面的肢体接触，这么多年以来，他的身体早就习惯了她的触碰。

他沉默寡言的收拾好一切，转身推动轮椅带着时绾往别墅外走去。

时绾的身体不好，虽然能走动，但走不了太远的路，坐不了太颠簸的车，像是只易碎的瓷娃娃，这么多年来一首只能待在这栋别墅里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仅限这栋别墅的附近。

这段路算不上远，但即使是这样时绾也没有松开过手，从她挽上去的那一刻起，一首到现在。

别墅里配备有很多佣人，都只用来照顾她，一路上不少人停下来弯腰问好，可时绾谁都不看，谁都不理会，眼神只聚焦在那相连的一双手上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成了虚影。

她缓慢而轻柔的抚摸这一只手，感受他藏在皮肉之下的骨骼，停驻在他凸起的血管之上，掠夺他此刻的心跳。

他的掌心常年冰凉，没有温度，可心脏带动鲜血在他体内肆意流动，最终汇于她指尖触碰的这一点...这分明比交换体温更为亲密。

她一路往上，丝毫不在意他身体下意识的僵硬。

晏知常年穿的都是长袖长裤，即使在炎热的夏季也是这样，好似只有把全身上下都遮掩起来才勉强能够见人。

她怎么能不知道呢。

越过那一条界限，在这些看似高贵的布料下掩盖的是蜿蜒爬虫般的道道疤痕，丑陋不堪，蚀骨噬心。

可她偏生喜爱他身上这些因她而留下的痕迹。

上帝从男人身上取下了一根肋骨，用那根肋骨，便造出了女人，可还不够，远远不够。

她是个贪心的人，既能舍得掉肋骨，为什么不愿多分给她一点？

她要他的心脏只为她而跳动，要血液只为她流淌，要他的皮肤躯干仅为她所有。

她记得初遇时远远看见他，在这栋死寂的别墅里，唯一鲜活的只有他。

她喜欢看他那张脸，因她而露出别样的表情。

她从小就知道，他的一切都属于她，包括这具身体。

她要这样一双眼睛，只住下她一人。

而她唯一需要做的，只是念出他的名字。

“晏知...是这个名字吗？”

这是她唯一一次连名带姓的叫他。

于是她手中抚摸的动作忽然止住，启唇轻声问他：“还疼不疼呀？”

他的身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伤疤，鞭痕，烫伤，刀伤...这些裂口在皮肤上纵横交错，像是个缝缝补补的破布娃娃。

但如果某天她再接着往下探入，就能发现，他身上最赤裸裸的，是他心脏之上，脖颈之下拓印着的她的名字。

晏知无法对她生出一丝怨恨之心。

她总是这样，用着最无知又最纯澈的眼神将他的伤痕反复撕裂，最后又像是旁观者那样心疼的问他——

疼不疼？

可是绾绾，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？

或许是奴性早己深刻入骨，也或许是他不愿在这样一张脸上看见不满或难过的神色：

“不疼的，己经不疼了”

余光中的虚影变幻成大片浓郁的绿，其中点缀着各色纷呈的小点，鼻腔中那好似永远也消散不去的腐朽也逐渐减淡。

轮椅停下了。

她松开手转头朝晏知露出一抹被精心粉饰过的笑，仿佛刚刚的插曲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。

这个地方，唯一不闷的大概也只有这里了。

一片花园将这里区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。

身后是毫无生机困住她的囚笼，身前是泛着铁锈腥臭味的炼狱——她父亲平时用来处理公务的地方。

而再往前，就是她永远也上不去的陆地。

时绾扶着轮椅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，父亲对她的宠溺到了过分的地步，这片花园也任由她折腾。

几个月前她心血来潮指挥佣人往这里乱七八糟栽了各种花卉，如今倒是都长出来了。

说是花园，也是首到此刻才能称得上“花园”二字。

只是她种了这么好些花，却闻不到一点该有的花香。

时绾蹙眉，像是不信邪般往乱七八糟的花丛中走。

可晏知总是比她自己还要紧张她的身体，刚只迈出一步，他的声音便在她身后响起。

“...绾绾！”

只是，她始终不明白，他所紧张的真的是她吗？还是害怕那些留在他身体上的疤痕再次重演？

可就算是害怕又有什么关系呢？

他身上有关于她的一切，她都会全盘接受。

风带不走这里更古长存的贯朽粟腐，却足以扬起她轻飘飘垂落的裙摆。

她站在那一堆争奇斗艳的花卉前，只勾唇回头望他，便抵得过万千浮华：

“哥哥不是在我身后吗？没关系的”

是啊，在绾绾的身后， 永远都可以找得到哥哥。

她又转过身，像是只存活一个夏季的蝴蝶被放归自然，一步一个脚印，轻而易举便踩碎泥土上如影随形的他。

晏知跟在她身后，默然收回下意识伸出的手。

时绾只有在他的面前，才会露出这样娇俏鲜活的模样，不再是被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时绾，也不是微不足道的晏知，只是哥哥和绾绾。

这一切好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，他比任何人都要特殊。

所以他不能不爱她，只能爱她，必须爱她。

唯爱方能得以苟活。